時中學社-會訊


	時中學社會訊		中華民國一百年四月十日（第六十二期） ( 02-29212573 02-22316142）

憶恩師
阮偉明

前時中學社社長劉公錫亨		恩師劉錫亨先生於民國九十八年四月八日離開了我們，他原本只計畫活到跟師爺鄭曼青先生同樣年歲，未料又多活了二十年。他的過世，對師母、親友、同道、學生都帶來深沉的憂傷和失落感。當年他失去恩師時感到的遺憾，我們現在也感同身受。由於一些因緣關係，讓我有這個機會來寫這篇追思的文章，我想目前最有意義的一件事，就是藉這個陳述的機會，來讓所有的人認識劉老師。從某個意義上來說，這篇文章等於是老師替他自己寫的，因為除了一些回憶，大部分的內容都來自老師的口述，我只是稍加整理而已。

我在民國七十一年從美國回到台灣，承羅邦禎老師的介紹，跟劉老師開始學拳。早期是在他家上課，這也是我最懷念的一段時光。那是在台北市臨沂街巷子裏，一棟有著紅色大門的舊日式住宅，是糧食局配給老師的宿舍，佔地約一百坪，院子的大小只夠容納十幾個人在裏面練拳。為了學拳，我還特地搬到同一條巷子。我是參加早班的，約三小時的典型課程內容是一起打趟拳架，作一些老師研發的基本動作，然後老師再輪流和每一位學生推手，在這中間，會講些拳理和軼事。一早老師就為學生們凖備了一壺茶，卻很少看到他停下來喝，老師是課堂上唯一不會休息的人。院子裏種了一些花和果樹，老師有時會去聞一聞茉莉花的香氣；枇杷和香蕉熟了，我們也會摘下來享受美味。練習當中，都會看到老師的小女兒匆忙出門上班，淘氣的小孫子則在一旁搗蛋。課程有時候會被突然的訪客打斷，來的多半是一些拳界的人。空氣中瀰漫著歡愉的氣息，
劉公錫亨在自家庭院內教拳
老師推手時也一直是笑咪咪的，彷彿是一個小孩子在玩遊戲。童心，我覺得才是老師真正的本質。我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學習太極拳。可惜我只在那裏呆了六年，後來這棟房子就被拆除改建。其中最讓我感到可惜的，就是那堵我們推手的車庫牆壁。牆上面浸漬了學生們的汗水，以及老師用碎磚片寫下的字跡。之後，我們租過附近房子的頂樓，也利用過公園和學校。儘管學習的氣氛沒變，空間的氛圍就再也沒有這麼動人了。
本文作者與其師練習推手		外籍學生與師推手練習

劉老師收學生的唯一條件是要有〝恭敬心〞，他不歡迎來觀望或試探的人。只要有誠心就好，資質不重要，費用也隨個人能力負擔。這個誠心是相對的，劉老師對學生也付出相同的誠意。老師有他的道理：「只有透過學生誠心的學，老師誠心的教，才能發展出尖端的功夫」。往往，我們感到我們學生對老師的誠意還不及老師對我們的誠意。一旦成為老師的學生，無論拜師與否，老師都一視同仁，沒有分別心的教。而且一定親自指導，連教初學者也不假手資深的學生。教學也只在課堂上，不私下傳授，任誰給多少學費都不為所動。由於老師的身教，同學間也是和睦相處，互相尊重。在這些年跟老師學拳的過程中，一個深刻的印象就是看到斷斷續續，從世界各地前來跟老師學拳的外國學生，有的只來幾週、幾個月，有些就乾脆找份工作住了下來，甚至還結婚生子，在台灣落地生根。也許是文化的差異，他們對這樣的師生關係特別嚮往，而對老師產生一種亦師亦父的感情。有一位學生拜老師為義父；還有一位最早拜師，現在住在美國的學生，這麼多年來，無論老師有沒有回信，都會按時寫信來問候。老師唯一的外國女弟子方琳，在訊息缺乏又語言不通的情形下，熱心的到大陸找到了老師的老家和親人，使老師感念不已，後來她失聯以後，老師還不斷的想尋找她的下落。
劉公錫亨在宗師墓前悼念

老師對誠心這樣的重視，顯然來自他對宗師鄭曼青先生的忠誠。他追隨宗師的時間最久，從民國三十八年參加宗師的太極拳班之後，就沒有中斷參加過。宗師在台灣教過三次太極劍，他是唯一都參加的學生。由於為人正直，做事認真，公私分明，深得宗師的信任。他的角色就從學生，到擔任管帳、校對等工作，到站到前面，帶領所有同學打拳架。老師常引用宗師給他的行功心解中一句莊子的話：「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來說明師生間應有的關係。老師對宗師的忠心和相信是不帶一絲懷疑態度的，他說：「信念就像宗教，由真誠產生的信念，信念就會有所成就」。　　劉老師行事低調，他不帶弟子在外面表演，不發表有關太極拳的文章，不過問拳界發生的事情。對太極拳，他也無意大事推廣，只專心教少數有緣的學生，因此他沒有眾多的追隨者，也沒有顯赫的名聲。自從辭去時中學社社長一職之後，除了他的小班教學，和偶而到時中演講外，老師和外界的接觸極少。他關注的只有拳藝本身，而對學拳有益的任何學說倒是都能廣納接受。太極拳對劉老師而言，是一種修養的途徑，生活的導引，而武術的應用只是末節，因此他也不喜歡人家稱他為大師，因為那有違他的理念。最能展現這個態度的是他對推手的觀念：他認為學推手是學做人的道理，和別人建立良好的互動關係。老師要我們在推手的時候，只要專注以靜心來體察對方的動靜，即使功夫進步，能讓對方落空而可以發勁了，也要隱忍不發，以培養平心靜氣的功夫，進而修心養性。忍讓永遠是最高的原則，即使對方不當，用了力，也不要管別人，而只求自行化解。他有句名言：「要讓人家打不到，不要讓人家打不動」。他推手的時候也是謹守這個原則，雖然每一下都可化而打，但通常都是化了幾下才打，打的時候也只是輕輕推出，讓對方失去平衡而已。老師只有當學生太用力，或一個學生將要離開的時候，才打得特別重，好像要他記住這個被打的感受，這時我們才見識到老師發勁的威力。羅邦禎老師勸他年紀大不要再推手，老師堅持年紀大了更要推手，但只求鬆化，不打人。　　由於有這種練拳的精神和態度，我認為劉老師發展出一種純度極高，內容精微的太極拳藝，也只有深入瞭解太極拳的人，才清楚老師拳藝的價值。宗師生前的一些學生，國內如徐憶中、柯啟華、蘇紹卿、陳紬藝，國外有楊志成、Maggi Newman、Robert Smith、Carol Yamasaki、Wolfe Lowenthal等，都曾經向老師請益過。和老師推過手的人，對老師都有很高的評價，有人認為他像條靈蛇，有人說好像在跟一件懸在衣架上的衣服推手，最有價值的讚譽則來自幾位宗師的國外弟子，他們認為老師在推手的感覺上是最接近宗師的人。老師安於他的規律生活，國外雖邀約不斷，他也只在１９８７與１９８８年到過荷蘭與美國，一半還是為了陪師母一起去旅遊。後來，因為師母不便遠遊，他就回絕了一切的教學邀請。　　即便對太極拳有極高的造詣，老師堅持不出書，不拍影片。有時弟子們希望他留給我們一些影像以作參考，他只是淡淡的說：「我還在進步當中，你們要我停止進步啊？」，有時候會再加上一句：「太極拳在內不在外，不要太依賴外在的形象」。有一次，談起此事，他說：「我學孔子，述而不作」。這裏面的深意是，著作是留給像宗師這等先知先覺者寫的，他只是一個傳道者，講述就夠了。甚至，有時候講拳講到一半就不講了，問他為什麼，他說佛曰不可說，深刻的東西愈講就愈不清楚。因此到晚年就說他的功夫是馬馬虎虎，也沒有多少人真正瞭解他話中的意思。今天，多少令人遺憾的，除了少數的演講記錄和照片，有關劉老師對太極拳的體會內容就只存在於他日常的講述，以及學生對他神貌的記憶當中。　　對劉老師來說，太極拳的另外兩項要義是和生活以及佛道的結合。多年前宗師還在美國的時候，有一次老師寫信向他抱怨工作的忙碌，宗師回信責難他：「你氣沉丹田的功夫練到那裏去了？」，老師這才驚覺到太極拳是要實踐在生活上的，從此就努力奉行。除了前面提到以推手的道理和練習來培育謙卑的素養之外，他對學生所提出生活上的問題，有時候也會用太極拳的原則來回應：譬如，追女朋友要「粘連貼隨不丟頂」，婚姻之道則是「捨己從人」，讓人莞爾。　　老師很早就接觸佛教，四十九歲皈依。學佛和學太極拳是他退休後所潛心的兩件事。他認為打坐和打拳都是殊途同歸，都是在求得清淨心，修行到一定的程度就能夠明心見性。也因此，他常用佛理參透拳理，也用拳理來瞭解佛理。他常用「看得破，放得下」來講鬆，用「隨緣不變」來解釋中定，用「法佈施」來比喻太極拳的傳授。佛家的慧語更不時用來解說拳理深奧的部份。　　像老師這樣淡泊，但靄靄內含光的人在今天已不復多見。受他感召的人也不見得只限於太極拳界的人。二十多年前，他收第一批拜師的弟子，在拜師儀式上準備了一份關於尊師重道的講詞。其中一位弟子是學佛的美國人，將這一份講詞給聖嚴法師看，聖嚴說：「台灣竟然還有這樣的人，我想見見他」。於是約老師吃飯，結果老師臨時有事，沒有見成，聖嚴在若干年後還記得他。事隔多年，聖嚴法師和老師在相距兩個月之間相繼離開人世，他們的骨灰同樣都葬在法鼓山的山坡上，也是因緣，兩人終於見了面。　　三年多前的一個早上，我和江師兄在老師家，這也是最後上課的場所。老師和我們分享了他最終的心境。他說，前幾天，他夜裏睡不著，感到生命走到了盡頭而不安寧。忽然念到弘一法師在臨終前寫下「悲欣交集」四個字，心情頓然開朗。悲，是因人生本悲苦；欣，是因為想到要往生到極樂世界。如今，老師終於達成了他的心願，在不捨之餘，我們也應當為他祝福才是。作者：阮偉明東海大學建築系專任教師時中學社教練鄭子太極拳研究會副理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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